冬季的一天,天不冷,太阳像个暖炉,竹衣架上的衣服、簸箕里的番薯干、大自然的花草树木烘得暖融融,人们的活力高涨,心情舒畅极了。
一个读六年级的小女孩,穿着厚实的大棉袄,戴着大红围巾,一路蹦蹦跳跳地走出校园,后面捆绑的头发似狗尾巴的弧度摇摇晃晃,手里拿着一张橙黄艳丽的奖状,上面印有“第一名”的特大黑色字。
小女孩十分兴奋地解开车锁,平常的车锁满是锈迹,打开要费九牛二虎之力,今天一拧就轻松地解锁了,简直出其不意。她将奖状的两角与两角轻轻对齐,纸便弓成柔和的水滴状,然后用大拇指与食指轻轻地捏住那重叠的中心,减少骑车时它多了几道缭乱的折痕。
她骑上苍黄如泥土的自行车,右手握紧车把,左手指尖紧紧捏着奖状,内心已经迫不及待地给家人看看她的大奖状,但担心旋起的风会弄皱它,只能慢慢地骑回去。
回家的路很普通,路上的风景也很普通,但这天的路却是亮灿灿的。太阳是热情的,它把树叶照得发亮,在地上篆刻一颗树的形体,把瓦屋上一只猫的毛晒得暖软,把小女孩的心注满甜甜的蜂蜜。
她扭头往左看看,往右看看,一切都是那么鲜活,那么美好,好像是她第一次踏上这条路。又时而瞥了瞥那张奖状,看它是否完好。
到路的一个转囗,再骑六十五米左右,她发现前面路上有一些钱,已经被风吹得很散乱。她停下车,路的右边,两张十元、三张二十元被紧紧地折叠成长方形,几步外的路中央,有三张一块钱散乱地躺着。路的左右,房屋林立,有可能是居住在这里的人路过时掉落的。
为了避免这些钱被车辆碾压而受损,或被他人捡到欲占为己有,她赶紧把地上的钱捡起来,在路边等待原主。
大概过二十分钟左右,不远处,一位老奶奶慌了地看路面,又看看路边的草丛,嘴里喃喃细语,每走几步,双手紧握用力捶打自己的大腿,好像责怪自己上年纪的粗心大意。
她见状,暗想这笔钱肯定是那位老奶奶的。她赶紧跑上去,把钱归还给老奶奶。
她把钱递上前,说:“老奶奶,您好!你是漏掉了钱吗?看下这些钱是不是您的?”
老奶奶转悲为喜,明亮的笑眼,像外枯内荣的花朵,眼皮上的沟壑纵横,是火柴燃过的残瓣,但眼球还是有春天溪水的光泽。 老奶奶说:“嗯,对!是我走路回家时掉的,还好还好,寻回了。”
“那您看下这数目对不对?”
老奶奶接过了钱,一手拿着钱,一手点钱,那两只手像枫树上的残枝败叶样。人老了,记性不好了,行动不便了,但这数钱还麻利着呢。
老奶奶数了三四遍,确实是这么多钱的。
她安心了,说道:“太谢谢你了,小姑娘!谢谢!”
小女孩连忙摆摆手说:“没事,不用谢。”
为了感谢小女孩的帮助,老奶奶从里边拿出两块钱作为报答。
“不用,这是我应该做的事,不用给我这些。”
老奶奶见她拒绝,就硬塞她大棉袄的侧兜里。最后,她拗不过老奶奶,还是收下了这两块钱。
老奶奶转身离开,小女孩望着她的背影,手攥紧兜里那两块钱。
小女孩胸口搁着那口气终于能喘出来了,跑回自行车停放的位置,把左手捏出指印的奖状前后检查两三遍,没有什么多大的折皱,她心满意足,骑上自行车,兴奋又焦急地赶回家。
第二天下午,她激动地准备去婆婆家,想要给婆婆看她在期末考试中获得“第一名”的奖状。
在这里的农村,孙子孙女管自家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奶奶叫“婆婆”或“阿婆”。儿子成家后,大多数不跟父母住在同一屋檐下,儿子们有自己的房屋居住,和妻子及其儿女过自家日子。
小女孩的家,离婆婆的家很近,仅需走几十步的路就到了。刚到黑色老木门口,敞开着,她兴奋喊道:“婆婆,婆婆,我想和您分享一件好事情。”
婆婆并没有回应孙女的话,沉闷地用粗布擦干碗碟,脸上的不悦,像用小火炒黄豆一样,膨胀得圆鼓鼓的,似要炸裂开,随时会突然蹦跳到你身上。
小女孩左迈一小步,右迈一小步,局促不安地站立在方桌旁,右手紧捏着奖状边缘,左手不停地抠方桌底下的疤结,手心很潮湿。她感觉周围死一般的沉寂,仿佛腐臭的死水涌入房子,脚下的水持续上涨,漫过她的喉鼻,她被一种强烈又刺痛的窒息感折磨着。
“孙女崽,你怎么那么笨咧,还未有谁像你这么笨,将拾到的钱还回给别人,村子诊所那些人在不停地笑我们家吧,将拾到的钱又还回给别人。”婆婆声音满是愤怒,胸口的炽气往上窜,压迫着嗓子,接着又发出连环的炮竹,噼里啪啦,震得房子都在扩大缩小间来回。
小女孩满身僵硬,像根竹杆直插在土地上,一动不动的,眼神变得空洞、惊恐,思考停止了,空白得让她无动于衷。
在农村有两个最神圣的地方,一个是诊所,另一个是小卖铺旁边的老树下。
村里老一辈人聚集在诊所里,那里有病的老人,在那里聊村里的杂人杂事,越聊越精神,没病无痛的老人闲得无聊,也去那里闲聊,或凑个热闹。村子发生了啥事,都逃不过她们的眼睛、耳朵,还有能颠倒黑白、胡说八道的嘴。
在小卖铺旁边的老树下,每天都会有几把靠背竹椅、几张大红喜庆的塑料矮椅子,早到的老人先就坐,开始闲聊,后到的老人就倚着大树或者就地而席聊,有些老人在田地里干完活,路过这里,也凑个热闹,便拄着锄头聊。
那些爱说闲话的老人,个个像十分恼人的苍蝇,聚在那里一直嗡嗡嗡地叫个不停,总爱飞去人家里头摸清家底、家事,就连人家吃多少米都要弄清,还绕飞一圈,拉屎产卵,实在可恶至极!
无论多大的火焰,总会燃尽,剩下一堆炭灰。婆婆把米缸里的米倾泻出来了,只剩下个空缸,再没有米了,便只好气呼呼地住口,继续擦那些碗碟。
小女孩不敢反驳,因为你越反驳,对方就越偏激。她垂下头,白了脸,眼睛红了,整张脸都在使尽地撑住眼睑里的泪珠,不让它往外流下,右手反复地用力搓奖状,在那里憋屈地站着。
眼睑开始颤抖不止,眼泪晶亮地冒出,一滴两滴,鼻子里边的酸楚不断向外扩散,生出两股涕流,准备流到鼻腔口时,小女孩焦急地转身跑起来,跑到乡间的小路上,她不想让婆婆看见她涕泪横流的脸面,因为一个人身处与他人冲突无法反抗的环境,在某种程度上肯定是惨败收场,这已经够悲惨了,如果自己还不能保留基本的尊严,让对方看见自己脆弱的一面,使对方丑陋的嘴角不禁地泛起微笑,或者内心得意洋洋,那真是彻彻底底地战败,是前所未有的大耻辱。
“我做错了吗?我哪里做错?你们的做法,便对吗?确实,在你们的世界永远是对的,而我们这些正常人变成不正常的。随你们说去吧,任你们在恶意唾沫,而我从来不怕,也不会失去什么,我还有勇气信心在常有龌龊的口舌中前行,干出像花朵一样美丽的事。”小女孩望着田野的尽头,竭尽全力地喊出心底的声音,将积蓄已久的坏情绪爆发出来。在澄澈湛蓝的天空下,空旷寂静的田野上,中间只有一个孤独的人在行走,手中那张如太阳般闪耀的奖状在寒风中拼命地挣扎,似乎好想被风吹走。

(当风遇到了少女,一切便有迹可循/图源:Taryn的摄影作品)
后来,小女孩偶然一次机会得知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竟然是那位失主老奶奶。她在诊所里自傲地聊起那天的事情,她撇了撇嘴说,老陈家那个孙女,看起来挺机灵的,其实老实得蠢,我那日掉了一些钱,她捡到了,摸都还未摸热,傻嘚嘚的,原封不动地还回给我。还听说她成绩优秀,其实死脑筋一个,不会变通。周围几个像长颈鹿吃树叶一样伸长脖子的大妈,听到这件事情,嘴角露出兴奋的笑意,还附和了几句:“啧啧,唉,现在这世道,这么实心眼的孩子还真少见,说笨也不为过呢,不像你家的孩子,精得很咧。”这些话比光传播得快,全村的人都知道这件事,甚至连狗都知道,路过时,对她狂吠,要不是有铁链锁着,肯定追着咬。
她相信这件事在整个冬季,能够被那些爱闲言碎语的大妈和老人们反复咀嚼,这个人咀嚼了,吐出来,又由下一个人咀嚼,像嚼囗香糖一样,越来越有滋味,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味淡就不嚼了,便开始寻找新的口香糖。
一件事情本来很平凡,像细腻洁白的面粉一样,但在经过虚伪、嫉妒、阴险、自私这些丑陋的东西加工后,它就不断发酵、变大,最后生出黑斑、绿毛的霉,就彻底地变质了。

(寒冬下一个人的大雪/图源:波兰摄影师Laura Makabresku的作品《那天我走入森林深处》)
那年的冬季,是小女孩一生中最煎熬的冬季,下了一季盛大悲伤的雪,又下了一季阴郁潮湿的雨,还下了一季劈头盖脸的冰雹。天气冷到骨髓里,花草枯萎,鸟兽绝迹,形形色色的人情在腐烂,恶之花在疯狂滋长,天地间变得如此阴凉苍白,像死了很久的人身体上可怖的白,污浊的人们像野兽般卑微地苟活,那些人都困在那个冬季,那些人都走不出那个村庄。小女孩一步一步走出冬季,走出长舌之讥,走出摇尾乞怜,走出村庄,一步一步走近自由的自我。爱自己,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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