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里的老家。
一
从县城回到故乡的老屋,走亲一天,晚上靠在竹椅上,看着游走在云层之间的月亮时暗时亮,村寨的灯火隐隐约约,难得的清静,寻找安放的心灵,在家乡的呵护下,同山村一样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家乡变得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着年少时的花草树木,陌生着它日新月异的变化,如同一个小姑娘变成亭亭玉立。今天走亲时,自作聪明的我,想起来竟忍俊不禁。去大舅家,带领大家走小路,小路芳草萋萋,即兴演说:“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回来是表侄走在前面,走在干净的水泥大路上。姑娘问:“爸爸,好像不是刚才走的路,是不是走错了?”我抬头一看,刚才走的小路就在我们走的大路下面,距离不到两米。那时一脸窘啊,想寻地缝钻进去。顺路走访一远房亲戚,一家老小非常热情,可是我一个都想不起来是谁,他们看我一脸的尴尬,忙说:“表弟,你小时就出去读书了,不来走,不认识了啊!我们是亲戚呢!”真的是“少小离家老大回”,慢慢想起,母亲常常和我们说的热情的老表,原来住在这里。亲戚,原来是要走才亲啊!
“啪”的一声,一只老鼠不小心从楼上掉了下来,接着“沙沙沙”地跑了。迫使我收回了白天的回味,望着刺眼的节能灯,揉了揉眼睛,童年的灯光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大山里经历了三个照明年代——松竹片照明、煤油灯照明、电灯照明。
松竹片照明。农闲时节,家家户户到山上砍伐松树,劈成巴掌大的树片,挑回家晒干,堆集得整整齐齐,晚上点燃用来照明。松树照明的好处是油脂多,易燃、耐燃;竹片的好处是易燃,缺点是不耐燃。
松竹片亮光,有着童年的美味。晴朗的夜晚,打着松竹火把去照泥鳅、照黄鳝,拿着自制的泥鳅剑,“哧”的一声,挑出泥鳅,异常兴奋。晚上如果没有风,一晚照得两三斤泥鳅是没有问题的。因为每晚照泥鳅,第二天上课怕迟到,经常不洗脸,眼睛还没睁开就抓起书包往学校跑,下午还没放学,心早就盘算着晚上如何照泥鳅了,有时想着想着,在课堂上突然笑了起来,弄得老师和全班同学莫明其妙。
这普普通通的松竹片,50年代它照亮着大山里人类的繁衍生息,60年代照亮着哥哥姐姐们的爱情,七八十年代照亮着孩子们上学的梦想;这普通的火光里,它映照着山村人一代又一代的希望。
老家新貌。
集市上有煤油后,松竹片退出了历史舞台。马灯和手灯,统称煤油灯,老人叫做洋油灯。印象中的煤油,是父母亲到四五十里外的集日赶场购买回来,一斤或两斤,节约着用数月,有时没了还要到邻居家讨一灯油。
孩子们也自制煤油灯,用完了的墨水瓶当油灯,将酒瓶盖打通一个小孔,用一小扎棉线浸泡煤油,穿过酒瓶盖,就形成了煤油灯;或者将汽水瓶锯掉一半,用铁丝制成两头弯的弯钩,一头挂住汽水瓶,一头挂住灯芯,也制成炼油灯。小时候自制煤油灯,在村里曾风靡一时,不断花样翻新,直到用得起手电筒。没钱买电池,手电筒我们也制造发明了三节电池、四节电池的电筒。
煤油灯照亮着年少的梦,烙印着饥饿的贫穷年代。春荒时节,天黑了母亲才从山上下来,一家老小坐在火塘前,空烧着火,没米下锅了。母亲实在没有办法,拉起我和三哥,拿着煤油灯,双手护着火苗到不远的婆舅家讨饭吃。
走进婆舅家时,他们一家正在吃着火锅,锅头里泛起一圈圈猪油,将白菜煮得亮油亮油的,我不停地咽着口水。母亲说着家里没米下锅了,不忍心留两个孩子饿一夜,所以到婆舅家来了。婆舅边和母亲说话,一边找碗给我们盛饭。婆舅家生活真的好!他们家居然还有昨夜的剩饭,婆舅分别给我们一人盛了一碗。我记得我吃了两大碗剩饭,煮熟了的白菜,油油的菜汤,伴着发硬的冷饭,味道美极了。我大口吃饭,眼睛盯着锅头里的油水不停地在白菜之间转悠,忽然看见,婆舅他们家人全部吃的是刚煮熟的饭。那一天晚上,我吃得肚子圆圆的、饱饱的,也不记得好久没吃过一顿纯大米的饱饭了。
冬天的夜晚,从小伙伴那里借来连环画,看到油尽芯燃。第二天在教室里听课,用无名手指抠鼻孔,手指黑得发亮。手指为什么这么黑呢,是不是生病了,一直忐忑不安,放学回家时找镜子提起鼻孔检查,两个鼻孔黑黑的。长大后才知道是煤油灯烟熏的,一直到现在,记忆犹新的是黑黑的鼻孔,已忘记连环画里面精彩的情节了。
80年代后期,汽灯开始在接边的广西集镇买卖,宽裕家庭都到广西洞头、山防两个乡的集镇购买汽灯。我家由于拮据,通过常年的节省,才买得一个汽灯,可是用不了几年就淘汰了。
二
改革开放使贫瘠的大山焕发出了生机,农村用上了小型水轮发电机,安装了电灯;不是节日的日子也有猪肉吃了;米不用舂了,河边的辗米房坏了也不修了,寨上有了收费的打米机;自来水通了,上学前不用早起去抢挑水了;读小学高年级的孩子,也用得上买得起了钢笔;母亲也可以到40里外的赶场集市购买的确良来剪裁新衣,一切都在变化,美好日子悄无声息地来到身边。
我家连片的30多户集资购买了一台1.5千瓦的水轮发电机,约定每家安装两个灯泡,统一用15瓦,刚开始时很自觉,灯很亮,大家很兴奋。慢慢地灯就不亮了,钨灯丝变红,灯下看不到字了,大家的牢骚多了起来,管理发电机的人员也不耐烦了。名义上有了电,但照明却不正常,大家认为,一是水压不够,二是有人家多装了灯泡,甚至是30瓦的大灯泡。在暗淡的灯光下,在无尽的埋怨中,人情社会的山村,没有很好解决灯不亮的措施和办法,只能慢慢地等待着、煎熬着。
终于有人家忍受不了没电的日子,又单独购买了小型电机,这样一来,家里有两种不同路径的电路,结果是外人不知道是集体的灯亮还是个人的灯亮,更加增加了矛盾。发电机越多,需要的水量更多,一到枯水期,大山里的小溪满足不了大量的发电用水,农田灌溉又成了问题。发电同农田争抢水,寨上经常听到两个家庭因抢水发电的吵骂声,农田用水保障不了的骂寨声,这些叫骂声变成了每天傍晚乡村的多管乐曲,最后村里不得不出面,要求所有发电要优先保障农田灌溉。
有了电,农村生活变得喧闹了起来,录音机开始在村内流行;有了“沙沙沙”响的、要人到屋顶上转天线方向搜索信号的黑白电视机了;寨上有收费的录相房了;青年男女们开始学跳三八步的交际舞了;传统节日举办了自娱自乐的庆祝晚会。
我的村子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时,但却在1992年11月3日,一起大火烧了175户,大半个寨子化为灰烬,生活突然又从零开始。
房子被大火湮没后,家里搬到了刚刚立架尚未装修的寨脚新居。大家集资修建的发电机也坏了。家里接用了干部人家的商用电,约定使用两个灯泡,每个15瓦,每月3块钱。
我家住在寨脚,离商用发电机房近,每天上午7点前帮忙关闭发电机储水池的水闸,免收我家每月3块钱的电费。那时我读中学,一到雨季来临,母亲常常在半夜的雷风暴雨中、胆颤心惊地去关水闸,父亲经常醉酒帮不了忙,我睡不着,担心山洪爆发或者山体塌方,每当母亲出去关水闸时我都要等听到母亲咳嗽上楼后我才又沉沉睡去。
家里的电虽然是用关水闸的劳动来交换,但同干部人家也变得亲切了起来,两家之间有了语言沟通和交往。发电的引水渠是泥巴水渠,雨季经常垮塌,在我的眼里,他家的水渠垮也就像我家的水渠垮一样,因为我家负责关水闸,水渠的管理我家也义不容辞。
暑假时我和三哥常常跟干部家属一起,帮助他们砌水沟、排淤泥,一天干到黑,非常辛苦。因为家里穷,没有肉,天黑后才到干部家去吃晚饭,他们家的晚餐油水多,但也比较吝啬,吃的是漏风了的腌肉,炒的是有了臭味的猪肉。为的是3块钱每月的电费和那晚餐的油水,真的很辛苦。
家里的兄长外出务工回来,掩耳盗铃地在他的房间里接了一个灯泡,在一次口角中,干部家属说,其实你们已经多接了一个灯泡(约定2个灯泡的),偷用我的电了,我是知道的,只是碍于面子不说。偷接电灯被发现后,我家被迫放弃了干部家庭的商用电,也不用去关水闸了,更不用在雷电暴雨中去关水闸,但不知道是好还是坏。几年后,我家才买得起0.3千伏的水轮发电机。
俯瞰家乡。罗显文 摄
随着小型水轮发电机在山村里的普遍,有人起了盗心。村寨内三天五头发生水电机被盗事件,小偷非常狡猾,他是在雨雾天的白天不发电时和晚上雷电暴雨停电时偷的,这样才不便于过早发现,有充足的时间逃跑。
农户家发电机被盗后,习惯了电的方便,于是就发生了一些啼笑皆非的事情。有几户老乡买来买去的发电机最终又买到自家被盗走的发电机,真的是有苦说不出。明明是自己的,但又不能说,不敢说。农村都信奉抓贼要拿住其手,见了不敢说,不是盗自己的不说,明哲保身。在公安局破获的一起偷盗案中,有一个小偷家里居然藏有20多台小型水轮发电机。
进入21世纪,农村电网大建设的那几年,发生了很多感人泪下、艰苦坚强的事件。家乡有一个村,派出男女老少100多人,凌晨四五点从村里浩浩荡荡出发,到80里外的都柳江八吉码头抬电杆。通过近10多个小时的翻山越岭,抬到看见本村的山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大家异口同声地“一二三”放下电杆休息,有说有笑。有一位挑饭年迈的老人,心疼地抚摸电杆像抚摸自己的孩子一样,口中念念有词,抚摸到8米杆的一半时,他突然发现,抬到山坳的电杆是有裂纹的,这一发现及时报告给村干部,大家怀疑老人乱说,检查发现,电杆有裂纹啊!有裂纹电杆是不合格的,是不能用的,全村100多男女老少顿时嚎啕大哭。
童年的灯光,虽已远去,但却愈加清晰,一人一故事,都是一个时代的冷暖啊!
作者简介
叶承付,贵州省从江县人,曾从事县级电视台记者、乡政府负责人、县直部门内刊编辑等工作,现供职于从江县财政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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